花果山的阿谣爱吃瓜.

疱疹

《疱疹》

神甫觉得身上有点痒。他伸手挠了挠,一只虫飞起来。他顺手捏住,碾死在忏悔室的木墙上。

“好了,请继续说吧。”他转过脸,挂住慈爱的笑,“主会宽恕你的。”

一岛吞了口口水,眼睛直直盯着墙上那个死黑点。他发现拉上帘子之后,忏悔室里的空气更闷热了,还夹杂着榆钱木被雨泡过的霉酸味。那股代表神明、香甜的柑橘味黯淡下去,他恍惚间闻到一种腻人、熟悉的香甜。一岛坐立不安,他反复揉搓着衣袖,直到捏出无数纵横交错的褶皱来。

他终于开口:“我……我想自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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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小时候起一岛就一直喜欢药店,青石板的尽头,药草干涩的芬芳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。他记得爷爷常从红木小抽屉里抓出一把过口用的陈皮塞到他手里——他喜欢爷爷做的陈皮味道。夏天里,爷爷常用开水泡菊花给他喝,是去暑的。他喜欢盯着一朵朵小小花在水底逐渐胖起来,吸饱了水,旋转着飞升到碗面。他记得爷爷摸他的头,包含慈爱与怜悯。但实际上他更热爱的是那些奇妙的气息,白菊花自带的青草气,陈皮咀嚼后散出的柑橘气,还有药店里充盈着的药气。他贪婪地吮吸着,并乐此不疲。

他第一次来到城东的教堂是很小的时候。七彩玻璃镶拼的彩画窗前,穿着白袍的神甫——一岛的父亲——步履端庄地经过。玻璃窗将光线切成大片的方块,铺在歪着头的耶稣像上。他闻到了为信徒们洒水的父亲身上若有似无的柑橘味,那是神的味道吗?他感到孩子似的好奇:父亲在家里从没有这种气味。

十七岁那天,他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偷偷买了个柑橘剥开。吃到最后一瓣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犹豫,用手拨弄起上面纵横的白色橘络。似乎有些不舍,他把最后一瓣橘子扔进嘴里,抽了抽鼻子,在口袋里收好橘皮往回走。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停顿了。他先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上屏息倾听:熟悉的吵闹、摔打声——尖锐的、富有挑衅性的是继母的声音,她几乎是在尖叫。而低沉的、充满愤怒的是父亲的声音,他正以粗暴的言辞反驳她无理的言语。

一如往日。于是他背靠着门坐下,屁股挨着冰冰凉的水泥地,从兜里掏出之前的橘皮放进嘴里一点点吃掉。

他早就知道,父亲在家不是在教堂的神甫,甚至正好相反。他在父亲面前从来没有立足地,他被痛斥成整天涂涂画画的、懦弱的废物。父亲对他用得最多的词就是窝囊废。父亲身上的味道很难闻,带着常年累月的油脂气,和比汗酸气浓腻的郁塞臭味。父母在家里常吵架砸东西,他每每回家都等吵完再进去,否则一定会被波及。他又想起上次进门后继母泛红的眼圈和满地的花瓶碎片,父亲捂着额头坐在沙发上,呼吸粗重。

臭,他捏住鼻子。

继母是高瘦身材,长脸,鼻子高高突起,笑起来看着格外勉强。他反感她的笑。他后来回房画画,不过上次画的那幅画,画到哪里了?他忽然想念儿时爷爷的药店和那些气味——他很久没有闻过让他安心的气味了。他想象那些气味组成一幅画,组成一幅他从没画出来的画。胡思乱想的他不小心被橘皮呛到,于是捂着嘴咳嗽起来。半晌,喉咙已经不痒,可他没停。他死死地抱着身体,一直咳,咳到再没有什么可以咳出来,咳到双眼模糊,咳到头脑发痛。咳到昏。咳到死。

他弓着身子回到卧室里,坐在画架前看墙上母亲的照片。照片笼在暗影里看不清,于是他伸手把桌上的台灯举起来。强光映在照片的玻璃上,母亲的脸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旧莲花。他发现自己像小孩子似地跪在椅子上吻母亲的脸,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。

这时父亲推门进来。他不记得他们为什么,怎么会开始争吵,只记得他吼得声嘶力竭时,父亲愤怒地摔碎了相框。水面碎裂,母亲的面容落入黑暗里去。

一岛狠狠咬破嘴唇的内层,舌头轻碰牙齿上的缺口。他捡过摔成两半的相框,怔怔地望着反光上那张断裂的、与母亲神似的脸。他伸手摸它锋利的断口,这举动让他割破手指。他舔掉血,又渗出来,再舔掉。血又渗出来。他好像在机械地重复某种仪式。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似他父亲,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,连种种小动作都像。他深恶痛绝那存在他身体里的父亲。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,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。他被洪水般的情绪淹没,头晕眼花,同时被巨大的困惑与愤怒俘虏了。他的胸口隐隐发痛。

他就是这世界里一颗无足轻重的、渺小的疱疹。

他想起父亲伸进他裤子里的毛茸茸的手。黑夜从他的眼睛里暗起,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。浩浩荡荡的死寂,太古往上,洪荒起源,人的幻想,神的身影未曾抵达的地方,浩浩荡荡的沉静。他什么都看不到,什么都闻不到了。他觉得宇宙的黑暗和父亲一起进到他身子里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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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从北面爬上石县山。它穿过长长的隧道,将光明留在外面。一岛透过车窗看见晚霞把整座山体映成深色,远处山峦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,峰顶仍有未化的积雪。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,月色很淡。月台的牌子上写着“石县站”。一岛和其余几个旅客一起走下火车,寒风卷着几张破报纸在他身边旋转,火车在他身后长鸣离去。

他擦擦被冻红的鼻子四下环顾,抬腿向东出口走去,预备搭上末班公车去他订的临时租屋。他抬头看见一只乌鸦落在公车站牌上,直直盯着他。“走开!”一岛跺脚,驱赶未遂。这当儿公车驶进站台,他于是啐一口,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车。

他将额角靠在冰冷的玻璃上,注视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景色,一切都模糊进逐渐黯淡的夜色里。他觉得这股冷意实在是让人消受不得,好像是有细而冰凉的针朝人骨缝里刺。他坐在窗口迷迷糊糊地想,反正也要死了,不如吃碗面。他奇异于自己有这样的想法,他已经失却食欲很久了。
 
霜浓月薄的银色夜里,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电灯。一岛在冷风中跳下车,缩着脖子紧了紧大衣外套,拖着行李快步走向一家门帘上写着“安子食堂”的店铺。“安子,”他咕哝两句,“安子。”他母亲的闺名里也有安字。店里不大却很整洁,木头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。一岛找了个位置坐下,抬头看一眼墙上挂着的餐牌,冲厨房里喊:“大碗招牌拉面,多加红姜丝!”没人回应,他觉得奇怪,再叫了几声。半晌,一个女声回应说知道了。

加红姜是他的习惯。不久,一位女招待撩开门帘端来面碗。褐色的汤里漂着青葱圈,边上缀着三大片烤海苔、溏心蛋、木耳和红姜丝,细面上盖着一大块半肥瘦的烧肉。他用筷子压下一片海苔,裹着叉烧和面条送进嘴里。他身上的每一根脉络都得到温柔的抚摸。好吃。他招呼那位女招待,想要再要些别的。女招待把菜单递给他,他注意到她的眼圈有些红肿。她的脸是平淡敦厚的小圆脸,但眼睛长而媚,眉梢直扫入鬓角里去,颇富端庄温柔的情调。

“有什么推荐的菜吗?”他忽然想和她说说话,或者仅仅是找个人说说话。女招待拢过鬓发,还带着水光的眼睛扑闪了一下:“您要试试炸鸡,或者炒乌冬吗?”他搔了搔手背上发出来的疹子,随口说了一个,只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和人说会儿话:“替我再放点红姜,麻烦了。”

女招待将碟子端在桌前时问他:“您很喜欢红姜吗?”他振作了精神:“是啊,我母亲很喜欢红姜。小时候她常常做给我,简直要当配饭的菜来吃。”她捂着嘴笑:“啊,那真好,我母亲的拿手菜是茶泡饭呐。”“茶泡饭?我喜欢加梅子。梅子配白饭也能吃得下。”“是呀,梅子简直是百搭。您是来这里旅游的吗,一个人?”他顿住了,沉默了一会儿才说:“算是,这里是我母亲的故乡,我来这儿找些灵感。”“您是艺术家?”“算不上,一个画画的。”“那真厉害呐!您都画些什么?”……

说着她忽然想起来什么,指着餐盘笑:“您快吃吧,光顾着讲话,菜都凉了。”他于是就不再言语,低下头吃起菜来。嚼了半晌,忽而瞟到一旁菜单,无意识地呢喃一句:“安子?”她愣一愣:“您叫我?”

临走前安子问他打算呆多久,他沉默了很久,终于犹犹豫豫地说没决定。他付了账单,站起来向她告别。她撑在柜台上身体向前倾着,一绺额发垂在脖颈边上。她侧着脸问,还会再见吗?声调里莫名带着半分凄楚。

他鬼使神差地说,会的。

-

一岛回到租屋,拉亮电灯。他放下行李,摆好画架澥了颜料,将笔刷蘸在调色盘里,盯着架子上绷紧的空白画布。他想画,但是脑子里什么都没有。手背的疹子忽然奇痒。他狠狠把笔甩在画布上,摔出一道鲜红鲜红的印子。颜料溅在他的脸上。

他怔怔地坐在床上,无意识地伸展着酸痛的手指。他的思绪飘摇到七岁的时候,他举着布老虎在爷爷家药店的阳台上往下看,发现隔壁家老老少少围了一圈子,在马路上烧什么东西。红色的火在午前的阳光里静静烧着,那些人静静低头望着。

他想看清他们在烧什么,于是蹬蹬蹬跑下楼,却在巷子口遇见隔壁家的小女孩。他好奇她不在那个圈子里,于是走上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,说,我找到你了。她抿着嘴站在那儿不动,他探出头去看,巷子当中趴着一条大狗。他恍然大悟,赶紧伸出手拉她,两个小孩子一起跑过巷子。

走过去了他才开口:“你看,它不咬你。胆小鬼!”她拽紧他的手用力捏了捏,像在示威,又像在依赖:”可是刚刚我要过来,它就冲我叫。”她放开了他的手,向沉默的圈子跑过去。他看着她脑后的辫子在阳光里一跳一跳,跳进灰色的人圈里。他心里空落落的,转身进了药店。

等到他十二三岁的时候,就常常看见她坐在对面的房顶上读书。她那时已经长开了不少,也不扎辫子了。他被父亲喊去露台罚站,看见她坐在那里看书,夕阳照在红砖上,在那屋脊背后矗立着城西教堂的尖顶,再往后就是满天的红霞。他觉得脸上隐隐的烫——可能是被父亲打的。

十七岁的第二天晚上,一岛走进城西的教堂。神甫脸上挂满温柔的笑,引他进了狭小的忏悔室。房间正中的隔板上镂空出花纹,木板被移开,神甫的脸出现在小窗里。一岛盯着他,有些坐立不安。然后他说,我想自杀。

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如释重负。他觉得某个开关打开了,鼻涕眼泪一股脑地落下来。他痛哭着,语无伦次地忏悔自己的罪孽,他说他害了父亲,他要杀了自己,他的罪孽再也洗不清了。神甫默默地听,什么也不说。他不知道说了多少,只记得那句柑橘味的“主宽恕你了”。

回忆中断了。他从床上撑起身子来,捡起躺在地下的画笔,重新开始作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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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上,一岛在租屋里醒来。他伸手探了探额头,发着烧。

他走进卫生间,坐在抽水马桶上,手里握着白晃晃的药瓶子。白森森的灯光下,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气。他捏着瓶子很久,忽然一下霍地站起来,头脑为这动作而阵阵发昏。他扶住冰凉的洗手盆,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,死死盯着自己里的父亲。一双凸出的眼睛,挺立的鼻子,薄抿着的唇片,都浮雕似的漂在表面。他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块肉上扎了两个洞,在往外喷气——温热潮湿的、过分亲昵的气。不停地喷气、喷气。

母亲的脸在镜子里浮着,几乎是贴在镜面上,目光呆滞。她的唇瓣一张一合,像海底的怪鱼。她一字一句告诉他:深渊里的秘密不能见光。提起母亲他从来三缄其口,她身上有咒——那是个一旦被烙上,就不再会被当成“正常人”来看待的枷锁。血脉相传,无可避免。这咒在他心上隐秘着烫了多少年啊,深色突起的疤痕蜿蜒得就像一条被斩净手脚的爬虫。

镜子里的脸又变成了他自己的脸。就光是一张脸,没有表情,浮在黑暗的镜面上。他觉得自己像个鬼。也许七年前的十七岁那晚——或是之后的无数个晚上,他已死了,而自己不知道。这时就又觉得那带着作呕温度的重量爬上身来,把他卷着走。那玩意儿那么长,永远没有尽头,活活把他绞死在黑暗里。他的脸上逐渐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瘀血斑块和疱疹,一点点溃烂。

“阿门。”他没头没脑地冒出来这么一句,又觉得好笑,自己哪里信过教。于是他手上极缓慢、极缓慢地旋开了药瓶。其实他并没有去细想身后的情形,或者说不愿意想。人死如灯灭,眼不见为净。就算明天早上世界还在这里,若无其事,随它去,反正他已经完成使命了。他只觉得心头惘惘的,里头却生出一种解脱似的滑稽:反正没他的份了,他要一个人先走了。

几粒白色药片送到嘴边的一霎那,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过往的一幕幕。他看到一个梦:梦里他守在窗子前面,怔怔地看着窗外。窗外他看到巨大的针尖,它推进母亲的皮,血沿着管子喷流出来,转瞬又回到她体内,成为他诞生。他父亲冠冕堂皇地站在盖了紫缎子的神坛前,手里捏着一沓厚厚的票子,笑容慈悲而温和。

或许他永远都不知道——他一定不知道。他忽然笑了:他和母亲成功了。

安子的脸突然出现在一切梦境的最上端,她那张并不如何美丽的小圆脸覆盖了所有扭曲的梦境。他看见她坐在屋顶上的红霞里,背脊微微弯曲着,低着头读书。他忽而生出一种无比强烈的、对生命的渴望。他伸手扣挖喉咙,把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吐出来。秽物几乎是贴着喉咙和上颚喷到马桶里,他一边呕吐,眼泪和鼻水一边不自主地往下滚落。他几乎觉得下一口吐出的就该是某块内脏了——呕吐物里带了血。

良久,他觉得自己终于吐了个干净,于是摇摇晃晃凑到洗手盆边,开了龙头掬一捧冷水泼在脸上。他直起腰,胸口忽而难受起来,喉咙火烧似的痛,反倒有一种踏实。母亲温柔的胳膊轻轻环住了他,就像小时候吃坏了肚子,倒伏在母亲的胸膛上。他觉得眼皮有千钧之重,于是勉力支撑着身子向下滑,倚靠在马桶边上沉沉睡去。……不知是不是残余的药力发作?

又一颗疹子冒出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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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子站在门口敲门。她笑嘻嘻地说,我找到你了。

一岛无奈地开了门,进厨房去沏茶招待她。安子坐在沙发上,侧过头去看见一扇小门,门上歪歪斜斜挂着“闲人勿入”。她的好奇心于是升起来了。

她看他没有出来,于是悄悄站起来走近些,伸手推开那扇门。里面横七竖八摆满了画具,有一张图画窝开一个角。她踮着脚尖走近了些——

她不寒而栗。大片鲜艳的血红铺陈开来,但那只是为了反衬画面底部那具渺小的骨骸。画面的上部伸展开一只巨大的、有力的手,血管是青色的、暴怒的,显示出巨大的侵犯力度;而那副脆弱的惨白骨架被冻结在混乱里畏惧地蜷缩着,空落的眼眶里淌出血来代替泪。那副骨架和那只大手上,都被点上了密密麻麻的红点——她忽然明白,那是密密麻麻的疹子。

她魇住了似的低下身去摸那些红点,但只触碰到冰冷的画布。她转头看见一岛正站在她身后,脸上的表情难以名状。他走上前推开她,粗鲁地甩上房门。她想说些什么,但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忽然流出泪来,像是哭,又好似获得了什么而在笑。他盯着她掉泪的眼睛,她握住他的手,却感受到那双颤抖的手正以可以察觉的速度冰凉下去。她忽然很想亲吻他锋利的、颤抖的嘴唇,她觉得那味道该是果酱蛋糕,冷而甜。

“对不起,我好像饿了。”一岛说,有些虚弱地挤出一个笑。但他一点都没胃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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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子撩开门帘,端出一个小小的木桶和几个小碟子。她走近了一岛才看见,那些小碟子里装着葱花、腌菜、酱油、海苔丝和柴鱼片。她递上一只木质的勺子和碗:“请用。”

一岛向小桶里看去,只见一片白茫茫:“是雪吗?”

安子被逗笑了。她把乌浓浓的头发往后一撩,笑花溅到眼睛底下,凝成一个小酒涡:“半对,是山上庙里刚送下来的雪豆腐。”

“用今年的初雪加新收的黄豆,上小石磨来磨。雪没完全化掉,磨起来费功夫,但做出的豆腐品质好。”她舀一勺豆腐到木碗里,加了酱油和柴鱼片。一岛定定地看着她垂下的、从麻布衣衫里露出的光滑脖颈,隐约嗅到了油的柔和淡香。他转而去注意自己面前的豆腐,也舀了一勺,先嗅一嗅:没有一点豆腥味。那勺豆腐白花花,颤巍巍,细腻嫩滑,恰似一朵白云。咽下去,五脏六腑都充盈着清甜香,仿佛被柔缓的女人手细细熨帖过。

走到廊外,太阳已爬过古老的屋脊,照在街上颗颗鹅卵石上。客栈后院的左边沿墙根种着矮树,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,红鲤鱼在池中游来游去,一岛抬眼望见窗台上的盘里有一株植物含苞欲放。

她偏了一偏头,几丝黄金色的光拂过唇边,像一只猫的须子振振欲飞。他觉得眼前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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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岛仰面躺在床上,黑漆漆的没有开灯。他的发烧已经持续数天,今天格外严重:他觉得骨头上的肉都蒸发干净了。

他烧得昏昏沉沉,用仅存的意识考虑着:离自己为自己规定的时间没剩多久了。他清楚不过,父亲的大手很快就会追过来,他不会允许他离开他的视线范围这么久。或许是明天,或许是后天,又或许就是下一分钟。他从未让他逃出过手掌心——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,是死在这里,还是跟父亲回去?他握着安眠药罐,黑暗又开始弥漫,眼前渐渐失去了光亮。

他沉浸在一种灼烧的腐烂气味里。

他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忽然坐起身来走到阳台上。他在月光里浸了个透,淹得遍体通明。他坐在栏杆上,把手压在大腿下面,时间久了觉得痛,便坐直搓搓掌心。他拉下袖子,在月光下遮掩住手臂上通红的疹子,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羞愧。

他向下看去,看见她站在门前,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。她背后的天是冻结的冰蓝,大半个月亮斜切过山头,不规则的圆是一汪水,盈在冰破处。他惊异于他的心忽然这般明晰,他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。

他把身子略微向前倾一倾,就可以看见她。银灿灿的月光里,她的脸和身段上每一寸线条,他都熟悉,仿佛她是他亲笔画的一张画;但同时又有些渺茫——那是他想画而没画成的那张。或者他才是她画的画……但这些都不再重要。现在,她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;她向他走过来了。她好像是走在教堂的那条镶满彩色玻璃的过道上,头上笼着银白色的月亮纱幔,在云里雾里走过来了。她走过圣坛两旁的长窗:走过玫瑰色的窗子,她变成一朵玫瑰;走过水蓝色的窗子,她变了一缕水流;走过火红色的窗子,她就燃烧起来了。

“安子,”他几乎是近于虔诚地说,“安……”

他拉开了灯,她站在他面前。而他忽然瑟缩起来,把衣领拉到脸颊上,转过脸去遮住大片大片的疱疹和紫斑。他伸手又拉灭了电灯。

屋里黑漆漆的,他也不跟她开口。半黑暗中的沉默,两人却并不觉得僵,反而有一种充满默契的、暗地里的温柔。她和他都相对坐着不动,怕搅坏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联系。黑暗是人的保护伞,他暂时忘却了羞愧。

他终于说,我告诉你我的罪,你愿意听我的告解么?她沉默着。他告诉她一切,他不管了,他不管她知道后会哭,会笑,会怎么想他,不管她会不会从此离开他。他只负责告诉她一切。

黑暗一点点增加,一点点堆上来,那气息比空气浓厚粘稠的多——那是冻结起来的时间。一点点堆砌起来,整整一十七年,在这个晚上尽数横亘在他们脚下,铺展着,堆积着,挤得人胸腔闷热。

她依然沉默着。他什么都看不到,什么都闻不到,于是他觉得不安。他起身去开灯。她忽然伸手握住了他消瘦的手,“别开灯。”她低声说。黑暗中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。她就坐在那儿,像一尊柑橘味的、微笑的神,什么都明白,什么都原恕。

与此同时,电话铃声响了。他站起来,电话那头是继母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。一岛握着听筒,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。

“他死了?”他重复地念着,“他死了。”他一方面觉得意料中的、计谋得逞的高兴,同时又有些空落落的,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,那个人已经死了。但不是他预料的方式——而是自杀的。他和母亲用相同的方式死去,也和他相同。原本或许就是这样,他想,这咒真正恐怖的地方不在如何折磨身体,而是毫无解救方法地蚕食心灵。

世界上少了他这一个人,仿佛天地间忽然空阔了许多。但不知为何,他却又有些许淡漠的悲伤。他死了。但自己身上的烙印永远不会清除了,他忽然想,永远、永远不会。他的胸口忽然发起闷来,他剧烈地咳嗽,咳得天昏地暗。他猛然捋起袖管,看到触目惊心的大片紫斑和疹子,还有凸起的硬块。那是胜利的烙印,还是死亡的?

他梦里面守在窗子前面的人,先是他自己,刹那间,他看清楚了,那是他早已死去的母亲。她错落的额发长长地垂着,剩余的头发挽成一个髻,露出修长的脖子。她的脸模模糊糊,近似一点白影子。至于青郁郁的眼与眉,只好算成影子里的影子。转瞬间,那一点影子又变了——变成了安子。

她已经褪去了上衣。她站在窗边,拉开了窗帘。她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,娇小洁白的乳房挺在斜洒进来的月光里。再往下是平坦柔和的小腹。她弯下柔软的脖颈,拢着打火机点燃一支烟,慢慢向一岛吐了个烟圈。她唇边陈旧的胭脂味让他回想起故乡狭窄绵长的巷子。他透过飘渺的烟雾看着她,他回想起白日里她麻布衣衫下头那条泛着油光的脖颈,他闻到了一种甜的香味。这一切都在她柔软细腻的褶皱里逐渐生长,她向他张开两条胳膊,她拥抱他。

在缓慢缭绕开的灰雾中,他们都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、满足的叹息。当时在忏悔室里,他想,对面坐着的神甫又不是神明,怎么能明白一切、原恕一切呢?他现在明白了。

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。

“我去给你煮碗面。”安子挽起散乱的发,披上衣服从他身边坐起来。他拽住她的胳膊,像孩子似的用双手抱住她的脖子,那里的皮肤娇嫩得像是新剥开的百合花,散发着熟悉而腻人的芬芳。他的嘴冷而甜。

面和他当时吃的面一样,放了青葱圈、海苔、蛋和叉烧,还有很多很多红姜丝。一岛和安子在不大的房间里对坐着吃面,冬天的太阳照进来正照在脸上,眼睛睁都睁不开。但是他们似乎觉都不觉得,沉默中只听见碗筷叮当响。他看着对面的安子,心里忽然有一种恍惚之感,仿佛夏日里睡了一大觉刚刚醒来。

“我爱你。”一个轻不可闻的声音说。

时间从他们的头发里流过,在树梢上,小腹上,教堂的彩玻璃上,门前的青石板上,凝固着,停驻着,于是婆娑的枝影恍惚伸出一双温柔手,在他们身上洒下一捧光。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红姜,忽然掉了眼泪,扑簌簌落进面条里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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